第二日下午,随着水仙的抱怨,一笼麻雀扑棱棱地赶紧从窗外的枝匝中离开。
水仙叉着腰,两个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我就说!昨天洗了,得是干干净净出门去的,被你抹这么多头油,我再闻闻,啧啧,宋四在车上得抽了不少烟吧,又得洗又得洗!我的天老爷!你们知道如今江水几文钱一桶吗,外面的人想有桶江水日用都得掂量今日赚了几个铜板呢!”
茉莉扶着水仙的腰哄,春年也有点难为情,不想再进浴室:“那么,我们能不能不去那个舞会。”
水仙收了脾气:“不行,得去得去,你得去,太太吩咐了你得去。”
宋小玉从外边走进了:“你不是最喜欢画建筑吗,陈教授家可是正经新造的,他们从北平迁过来,政府欢喜得不得了,本来拨功爵院给他们家迁移就够夸张了,里面亭台楼榭满园就算了,单是藏书阁就有七八座,陈宝茱嚷嚷着要住西洋景,在宅子里给他那个宝贝疙瘩直接新造了楼呢...比起来我们真是破落人户,我也想住西洋景,你看看老东西给我改的个什么四不像。”
水仙最爱凑这陈家的热闹,她假装在接着桶倒水,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珠子直愣愣瞪着,耳朵毛都竖了起来,认真听着宋小玉八卦。
直到她手里的水都打倒在地了,才恍然发现浴盆里水都溢出来了。
宋小玉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水仙见宋小玉走了,用手指戳了戳春年薄薄的脊骨:“春年,春年小姐。”
春年诧异,在外面茉莉常这样叫她,水仙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呢。
春年有点害臊:“你这么叫我干什么。”
水仙把腮帮子嘟起来,两只手抱拳在胸前
:“春年小姐,平时太太都让茉莉陪你出去,这次你让我陪你去舞会好不好。”
春年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无奈极了:“应该可以呀,你去回太太呗。”
水仙兴奋得欢呼雀跃起来,一溜烟就跑没见了。
茉莉有点担心的说:“春年,陈家的宅子十分的大,他们家从那皇城根迁来,规矩也是顶天的大,你呀,多小心谨慎的好,我知道你不会张扬惹事,但是难免么,有那么些节外生枝的过节就不好了。”
春年无所谓地把脑袋又沉到了水下。
对马上要见到的人,她一个都不关心,无非都是些官宦小姐,无论她们对自己是鄙夷也好,看不上也罢,在学校里各走各的道就好。
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水仙早已把那件香槟色的小洋装取了出来,开开心心地转又去要找自己最上台面的衣服。
茉莉扯过她:“你要把小姐看好,可千万别在外面出事。”
沉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又顿住,茉莉不禁汗毛倒起。
苏炳南路过二楼,换了一身黑色立领的正装,这衣服让他不像个军官,倒是显出了他的年龄不大,此刻他站在门口,不声不响的,倒像是个大样子的学生了,只是那通身的煞气藏不住,让人奇异这么个孩子是不是被什么武煞夺了神附了身。
苏炳南细锐的眼角瞥过:“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师的家又不吃小丫头,且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来闹你。”
水仙吐了吐舌头:“偏得是你去了,那个娇癫才肯发作,我们才受夹击呢。“
苏炳南递了一记眼刀,茉莉赶紧推着水仙走了出去。
留下不知所措的春年,也被莫名其妙地连了一记眼刀,她觉得好冤。
苏炳南走了。
春年心里莫名地烦躁着,她在这自个分析着,这大概就是被苏家的富贵牵累,这就叫为“外物所累”:那个娇花云集的场面,怎么自个儿就非得去了?
她开始有一丝悔意,然而不去也很尴尬不是吗?不去的话,又难免落人口舌:临阵脱逃,不上台面,跟她那个姑母一样,会被这样审判吧。
真难想象,在这洋场里,宋小玉在她这个年纪已是社交圈的一把好手,同样从叠叠青障中走出,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宋小玉是怎么打磨过来的。
春年漫无目的地想着,水仙和茉莉进了又出,就给春年从头到脚收拾了一身出来,最后还是这一件香槟色的礼服裙拨了出来,不为其它的,这条裙子经了葛素珍的裁剪实在是太出挑了。
但是春年实在是太素净了,套在洋装里面,反而更显出了素素一张稚嫩的脸,水仙给她脸上点了点腮红,立马笑出了声,赶紧又擦了去。
水仙有点得意的说道:“始终都是小孩穿大人衣服,小孩嘛化上妆太奇怪了,又更像扮相了。”
春年无所谓地抬起头,她感觉来到苏府的这些天,怎么不算扮相扮够了呢?她对这些锦衣华服已经看够了。
水仙一会就急着想出门了,茉莉不放心地把她看了又看,心下不宁。
春年心下只想把今晚熬过去,渐渐地把心也放平了,在画室看着宋小玉的一副画,画的是蓝盈盈的海边,春年见过碧波荡漾的绿水,也看过风雨疾驰的水面,但她没见过画上这样的一片蓝洋,她不禁看入了神——姑妈应该是见过这样的风景了吧,画上的海。
她眼前不禁想象着宋小玉去到海岸的样子——一定穿着相较出格的衣服,很可能就是那样一席睡袍走到海边,但是没有人可以拘束她的穿着,宋小玉就这样亭亭径直走向海边,走向这样的浪里,远处是鸥声一片。
宋小玉会想什么呢,她是什么时候把这样的风景画了下来的,是回家之后的缅怀吗?还是坐着大游轮驰骋海上的时候?她去的地方是哪里呢,是内陆的海还是外国的海,自己有一天会去到这样的地方吗?
春年专心致志地想象着,完全没有注意身后苏炳南的伫立:“海是日本的。”
春年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苏炳南惊讶于她的脱口而出:“那一年父亲没有决定好送我去日本还是德国留学,正好有时间从事情里脱身,便带着我们轮游了一圈。”
春年哑然:“还挺好看的。”
“是啊,夏天的话,那里的天气是比较好的,惠风和畅的时候,海洋也是好看的,就像小妈的画上,色调非常明艳,而冬天的海洋就会很阴沉。”
春年点了点头。
苏炳南面色也缓和了些:“小妹妹,你和小妈有些地方还是很像的。”
水仙从画室探出了个脑袋,说道:“少爷,陈小姐刚刚又来电了。”
苏炳南笑了:“傻囡。”
水仙见他要出发,恨不得雀跃起来,赶紧进来牵住春年往外走。
这次宋四并没有备着车等他们,而是苏炳南自己开车,是一辆军用的吉普,车高得像一头大象。
春年仰望着那高耸的车身,旁的有人取来了脚蹬,茉莉收着裙摆,水仙扶着她向上蹬去,还是很吃力,显得手脚并用在爬一堵高墙似的。
苏炳南发出爽朗的笑声:“小人儿做不得梁上君子啊。”
春年吃力地爬上车了后,赶紧伸手去牵水仙,水仙倒有乘车的经验,站上脚蹬之后反身向上一跃就坐了上来。
春年捏她的脸颊:“你倒轻巧。”
水仙吐了吐舌头:“你那裙子莫踩脏了去。”
春年回头看了眼沉浸在暮霭中的苏府,黄昏中它新树的罗马柱的光影轮廓沉沉,白天里它显得格外新,格外的光洁,现在一片暮色中竟变成了橘红色。
等回来一定要画下,春年在心里牢牢记着,又期待着见到陈府。
春年坐在这辆奇异大的车里,感觉这车像一大座铁牢笼,气氛让人怪不舒服的。
水仙没有留意到她的变化,满心也期待着能见到陈宝茱,她打心眼里钦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
水仙且从小在心里就认定了陈宝茱会是苏府的半个主儿,也就是未来,定是少爷的婚配太太,水仙是满心眼儿的认可这个矜贵娇蛮的陈小姐。
因着这样美好的期盼,水仙全无留意到车内其余两人的气氛,还在洋洋自得地想象着。
水仙开心地说道:“少爷,你都好久没带我去过陈小姐家里了,我都肯定认不出她了。”
苏炳南一言不发,水仙才意识到车里的气氛是冰冰冷冷的。
水仙只好把注意力转回到春年的身上,她见春年的脸也是面若冰霜,想她是发冷了,也可能是马上要进陈宅而发怵了,她想起陈宝茱那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得为春年感到惋惜,等会她一定好好看住春年,不能让春年把苏府的面子抹了去。
水仙从一侧铺开车上一席开司米流苏毯,拢在春年的肩膀上:"这大铁块的车坐起来就是冰冰凉凉的,别着了寒去。"
春年看了一眼这条毛毯,虽然是几近全新的,一角却有茶色的血渍,她不免疑惑,抬头看了一眼苏炳南。
苏炳南感到春年探寻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肩头,通过镜子往回瞟了一眼,也就看到了那条毛毯。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那条毯子是脏了的,回去了再换过。”
水仙还没有看到血渍,翻看着毛毯:“不脏啊,你到家茉莉就给你换过了,是新的,茉莉偷懒了吗。”
春年把毛毯扯了扯,并没有叫水仙看到血迹。
水仙见气氛缓和了些,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跟春年说些陈府的气派,叫她不要惊讶的话,春年只当耳旁风,垂头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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