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祈顺殿内。
文轩帝挑灯批着奏折，然思绪却总是不经意飘散。
他捏了捏山根，垂眸再度看向面前铺开的奏折，这奏折是以密送的方式送到自己手上的，而写奏折之臣已在宜怀自缢而亡。
又到了剪烛的时候，服侍其日常所居的老宦官带着小宦官入了殿，在一旁将烛芯微微剪掉一节，让烛火燃得更明亮些。
低头看了看桌边上被皇后端来的莲子羹早已凉透，默不作声地将瓷碗拿走，摆上了刚沏好的清茶。
“福顺，你说敢于密送揭露罪行之人可会自缢？”
文轩帝的问题问得突然，叫老宦官怔了一瞬，旋即摆摆手让小宦官先行退下，才又弓着身子回道：“奴以为千辛万苦迈出第一步，目的未完成前不会求死。”
文轩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无奈感叹着：“朕最不愿见到的场景到底是要出现了。”
他的话才将落，守在外面的小宦官突然间在殿外宣道：“圣上，姜大人求见。”
文轩帝手中的毛笔一顿，抬起头看向老宦官：“已是一更了吧？”
老宦官弓着身子回应：“是，一更将过。”
“姜公已许久未主动寻过朕了。”
文轩帝语气里带着些欣喜，主动问着老宦官，“今日已是这般晚了，姜公前来求见，定是有要事吧？”
他极难展现如此期待之神，老宦官自是心领神会，行着礼后退：“奴这就去将姜大人请来。”
文轩帝点了点头，将笔墨放下，从书案前起身走到罗汉床前等着姜珏入殿。
待姜珏缓步行至他面前，他先一步免了姜珏行礼：“姜公近日身子欠妥，私下与朕一起便免了这些礼数。姜公已是许久没来寻过朕了，今日见姜公，朕倍感欣喜。”
姜珏得了准许，脸上敛着笑，坐到了文轩帝对侧：“臣确实鲜少来拜见圣上，倒并非他因，不过是怕引圣上嫌弃。”
他话中意思明显至极，朝廷皆知他与宋昌河分庭抗礼，而宋昌河是文轩帝的太傅，更得文轩帝心，他姜珏若上赶着拜见文轩帝，只会讨嫌。
这话不仅是自嘲，更也暗暗讽刺了文轩帝，叫文轩帝的脸色瞬地一红，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今日臣这般晚前来，是与圣上叙旧的。”
姜珏看到文轩帝尴尬的神色，便不再继续，话锋一转，主动开了口，“自前岁来，朝堂之事臣参与的少了，但圣上做的所有决定，臣都看在眼里，有些往事，臣觉得是时候与圣上提及了。”
话落，姜珏看了看文轩帝，极其严肃地问道：“圣上如今如何看待宋相？”
这般问题放在以前，姜珏绝不会向文轩帝提起，毕竟众人皆知在文轩帝心里，他与宋昌河孰轻孰重。
可今时不同往日，宋昌河前岁所为屡屡遭挫，均无好果，文轩帝在除夕宫宴的自主决定，和往后几次拒见宋昌河的行径，均说明了文轩帝的态度已非然。
正因如此，眼下正是好时机。
于是姜珏来了。
文轩帝自是不懂姜珏今日这一问所谓何意，打量半晌姜珏，最终还是持着疑心，中规中矩回应：“太傅是朕的先生。”
“先生授之学问，教以做人。”姜珏转着手中的佛珠兀自念着，旋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都可学，便也都可伪装。”
文轩帝瞠然：“姜公到底想说什么？”
“臣有一封晚了十余年的信，今日想呈给圣上。”被文轩帝直白问询，姜珏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封早已泛黄的信，推到文轩帝面前，“此信是前门下大人霍永泽所写的血书。”
“血书”二字叫文轩帝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不住颤抖地将将信拿起，工工整整撕开，像是拆开一件极为珍贵宝物一般。
“此信是霍永泽在大牢中所写，其中记录了当时他作为门下大人调查到的关于宋昌河的一些罪证，这些罪证当时暂不能将其定罪，如今证据更是已查不得原本，但至少该让圣上知晓了。”
姜珏在文轩帝看信的时候，在一旁做着解释，话落后留给文轩帝足够安静的空间去自我思考。
文轩帝看着上面已呈褐红色的字迹，瞬地热泪盈眶，十几年前的那哥清冷如竹的霍永泽，仿佛蓦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霍永泽身姿高痩，脸上惯是迎着和蔼的笑，因操劳事务，鬓发微有斑白，向着他恭敬行着礼：“臣霍永泽拜见圣上，多年未见，见庆临在圣上的统领下这般繁荣昌盛，臣倍感欣慰。今日这封血书能呈到圣上面前，臣知晓圣上定已醒悟，可自己做主，可自断虚实，便也可奉上些臣用命护下的真相。”
热泪顺着脸颊落下，洋洋洒洒五大张纸，文轩帝一字一字仔细看过。
半晌，他放下信笺，抬头含泪看着姜珏，苦笑道：“霍大人说不恨朕，还道朕是个明君……”
他低笑着，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朕自小无法做主，识人不慧害了忠良，他却说朕是明君。”
“霍大人此话原先臣确是有微议，但如今臣是信的。”
久久没有说话的姜珏终是笑着点点头，脸上并未有嘲讽之意，而是满面诚恳，“圣上少时便登了基，看似为王，实权并未在圣上手中，年少极易入了他人的局，做出他人想要的决定，这确实不是圣上的错。”
“这些年圣上努力颇多，渐渐收回权力，这些臣都看在眼里，登基多年无子嗣，虽言是国事为先，实则也是圣上的反抗。”
姜珏眸子里多了许多欣慰，那眼神像是文轩帝小时候记忆里的眼神，文轩帝不禁长叹一口气：“所谓选妃谈何选，不过是朕必须接受已定好的妃嫔，朕自然不敢留下子嗣助长他人势力。果不其然，朕的后宫多数人的家族都被霍大人写在了信中。”
姜珏赞赏地点点头：“前岁圣上所做想必也是对宋相颇有微词才会如此，圣上既能如此，自然担得起明君。”
“母后驾崩后，朕与元阳关系渐僵，朕极力想要挽回，却毫无成效。”文轩帝终是放下所有心防，将始终憋在心里的话一一道了出来，“元阳在与朕提及出阁一事时，朕是百般纠结的，此事朕只是纠结放元阳出阁可是会将我们兄妹二人的关系越来越远，但出阁一事却并无危害，可太傅却是极力阻拦，这让我不禁对太傅的意图产生质疑。”
文轩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准了元阳出阁没多久，太傅便提出为元阳择驸马一事，此事朕本是提议了霍统领和郁统领，却被太傅极力否掉。”
“太傅向朕递上一些名门公子人选，这行为让朕仿佛看到了自己选妃时的无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此事推脱，果然发现那些驸马人选绝非良人。有了霍统领和郁统领的帮助，朕终是能说出让元阳自行决定驸马的事情了，朕也自那时开始，时刻提防起太傅。”
姜珏安静地听着文轩帝将心里话全数道尽，旋即笑着反问：“圣上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处斩霍大人极其两个儿子的时候，因小儿子年幼而将其放过，与女眷一起发配南方吗？”
文轩帝听闻，神思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朕自是不忍心的，那小儿子似是比朕还小，能懂得什么，朕那时求了许久才得以作此决定。”
“那个孩子随女眷发配南方，然宋相可没打算放过他们，还未至发配地人便死绝，只留下那个孩子一路逃亡。”姜珏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抬眸对上文轩帝的眼睛，“那个男孩留下假尸体，躲过宋相派出的死士的追杀，入了南埠的流民窟，这已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他借着救下郁将军之女，跟随郁将军进了京，因天资聪慧被安排到暗卫营训练，前岁经过了臣的考核入了夜影司，如今已是整个夜影司的统领。”
听着姜珏的话，文轩帝的眸子倏然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姜珏，因太过意外背脊竟泛起寒意：“姜公的意思是，霍大人的遗孤……是如今的霍统领？”
“霍永泽小儿子霍荀一，化用乳名改名为霍彦。”姜珏点点头，坦白了一切。
文轩帝难得露出了笑容：“霍大人遗孤仍健在，真的是太好了，没想到还是霍统领，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朕定会还霍大人一个清白，定会好好补偿霍统领！”
姜珏待文轩帝感慨完，又拿出一本册子推至文轩帝面前：“若圣上有意如此，那么臣还有一事要向圣上禀报，这是霍彦与郁将军前去宜怀所得的兵将统计册，虽真假半掺，但已可揭露宋相之心。“
原本还高兴万分的文轩帝，看到这本册子后，眉头又紧紧蹙了起来，半晌向姜珏问道：“姜公今日将此物呈上来，可有想法？”
姜珏眉峰轻挑，眸子闪过精光：“臣确有一个并不寻常切极其冒险的想法，不知圣上届时可愿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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