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帝很快便知晓了前一夜的闹剧，第二日特意让宋昌河退朝后留下。
因宋昌河是自己自幼起的太傅，平日里待其极为客气，然昨日之事离谱到发指，令他甚是气愤。
于是在宋昌河入殿后，他并未抬头，始终垂眸看着桌面上的奏折，以此表示不满。
常珣是他听了宋昌河的提议，作为元阳驸马的首要人选。
起初经过观察，此人表现甚是卓越，庆临上下竟会有如此风度翩翩之才，叫他倍感意外。
可因是为元阳择选驸马，他比平时小心谨慎得紧，迟迟都未做出表态，就在他即将落笔写下指婚圣旨之时，昨日竟闹出如此荒唐之事，确实叫他瞠目结舌。
以宋昌河惯来的严谨，常珣品行如此不端，怎可能全然不知并极力推荐给他？这事叫他始终介怀，昨夜都未睡得踏实。
“太傅，昨夜常将之子一事，您可知晓？”
他收了毛笔，抬头看向宋昌河，严肃问道。
宋昌河见状连忙行礼回禀：“臣惭愧……”
接着，便是一阵咳嗽声。
他敛了敛眉，仔细打量着宋昌河，面色蜡黄，目下凝青，似是同自己一样没歇息好。
到底是自己的太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许：“此人为太傅力荐之人，朕本颇为信任，昨日之事叫朕心甚难安。这常家父子究竟如何，太傅这般见识广远，可也被诓骗了？”
他极其委婉地向宋昌河提出了自己的质疑，看到宋昌河又是弓了弓身子。
“臣确也未想到，常如虎之子竟是如此之人，臣因常如虎做事勤快且有育兵之道，便就认为其子也是一表人才，再加之所见几面皆是印象颇佳，因此疏忽了。”
宋昌河悲痛地摇摇头：“想必常珣被常如虎溺爱所致如此，毕竟是其唯一的儿子，昨夜听闻常如虎已将常珣狠狠家法处置了，借以表诚心，也对公主殿下的不敬致歉。”
竟已如此快地行了家法，文轩帝着实没有料到，他惊诧地挑挑眉，随即点点头：“罢了，为元阳择驸马一事还需谨慎抉择才是，朕只是万幸，若不是拖了许久，还发现不了常珣的问题，极有可能害了元阳一辈子……”
“既然如此，皇兄，择选驸马一事，不如直接交给元阳自己决定如何？”
他的话音才刚落，一道甜美声音就从殿外传来。
元阳提着华服裙摆，不顾守候在外的宦官阻拦，从殿外走了进来，冷冰冰地扫了眼宋昌河，旋即向文轩帝行了礼。
礼毕，她兀自起了身，见宋昌河再度拱手要向文轩帝说些什么，连忙抢先了一步。
“皇兄，元阳知晓皇兄为元阳择选驸马劳心费力，可元阳即已到了谈婚论嫁之龄，便也就有了自己做决定的能力。”
她仰着头，坚定地望着文轩帝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双眸。
“元阳愿择选御卫司统领郁广为驸马。”
此话一出，叫文轩帝和宋昌河皆是一怔。
元阳深吸一口气，态度坚决道：“有一事皇兄并不知晓，春日赏花宫宴时，郁统领曾救元阳于危难间，若不是有郁统领相救，元阳恐怕会落入冰冷深湖中。”
“这不过是郁统领分内之事，却叫元阳生了爱慕之情，母后曾与元阳道过，嫁与心悦之人才谈得上幸福，所以今日元阳才向皇兄提此不情之请。”
在母后崩逝后，她好不容易才又与文轩帝主动提起母后，这让文轩帝眸光不住闪烁。
半晌才又回了神，因有常珣一事为先例，他担忧道：“郁统领私下为人如何？”
“有元阳亲自相处，远比听他人所言真实。”元阳话里有话地看了眼宋昌河，又将视线重新落回到文轩帝身上，“元阳从南埠回京时遭遇了土贼埋伏，危机关头又是被郁统领相救，可见郁统领为人，而两次救命之恩，元阳理当以身相许。”
元阳的话叫宋昌河瞬地蹙起了眉，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刚巧被文轩帝捕捉到：“太傅如何想的？”
宋昌河被文轩帝问得哑然，他背着手紧紧握起拳，心里愤恨自己先前派死士前去寻证据一事，却反倒成了元阳嫁与郁广的助推。
可常珣一事才刚发生，眼下他全无立场阻止，并且再推荐他人。
思来想去始终没有思量出是什么缓和之计，只得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此事自然是顺殿下的心意最好。”
“太傅都这样说了，那便如此吧。”
文轩帝终是露出了笑容，笑眼弯弯地看着元阳，“但母后崩逝还未过一载，那便来年先定亲，待过了忌日，再定成亲之日。”
这一次还是元阳自母后崩逝后头回见文轩帝待自己如此顺溺，她心里欣喜得紧，连忙行了个礼，喜出望外道：“元阳谢过皇兄！”
*
将元阳指婚给郁广的事情，文轩帝几日后便召了郁启丰共同探讨。
在此期间，宋昌河因受常珣影响，即便对此事再为反对，也无法道一句否然，索性彻底不再干预此事，以沉默示以态度。
霍彦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给了姜珏，元阳所嫁恐非良人的事情终是得到了解决。
姜珏听闻，意味深长地饮了一口茶：“宋昌河当初为让常如虎之子娶元阳为妻没少下功夫，他如此大费周章定有目的，如今他看上去像是彻底放弃了此事，但绝非如此。”
宋昌河向来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功夫，如果元阳会嫁给郁广是不会再改变的事实，定会选择另做打算。
霍彦自然也清楚宋昌河是不会坐以待毙的，点头回应着姜珏的提醒：“怀瑾知晓。”
姜珏满意地点点头，抬眸瞥了眼坐在对面的霍彦，依旧是一身夜影司司服，向他禀报完事务后，也没有着急离开的意思。
他将茶杯放下，无奈地摇头叹笑：“今儿个腊月初十是你生辰，瞧你的样子可是忘却了？”
霍彦失笑：“怀瑾已多年不过生辰了。”
“到底是该过的，过了才有念想啊。”
姜珏轻轻咳了咳，从衣袖间拿出一个紫色锦囊，放到桌案上，向霍彦一推，“这东西应一早给你的，如今当做生辰礼物也是不错。”
霍彦怔了一瞬，拿起锦囊将其打开，一枚熟悉的玉佩落在自己手心当中。
眸子瞬地睁大，瞳孔不断颤抖，他几近忘记呼吸，眼睛紧紧盯着玉佩。
曾经为了活下去，他迫不得已将这玉佩放置在一具同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尸体上，便离去了。
待逃过了追杀，暂且安全后，原路返回再去寻，玉佩却早已不见所踪。
他有想过或许是追杀他的人将玉佩带走交差，亦或许是流民趁乱拾走卖钱充饥。
那时他茫然失措地站在荒野上，心想也许此生他都不会再与这块父亲唯一留下的玉佩再见了，现在竟又看到它完好无损到底出现在眼前。
瞧着他的怔咽模样，姜珏眼眸含笑：“里面还有一封信，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说罢，像是完成了件大事一样舒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景，似是在回忆：“怀瑾其实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字，他希望你能一直有纯洁高尚的品德，凶涛黑浪之下依旧如玉明朗。如今看来，你确实成长得很好。”
“再见到你的时候，为父我很惊喜，你如你父亲所料并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姜珏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落在霍彦身上，“你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报仇，可你也在这过程中为了他人绕了些远，这点真的与你父亲很像。”
“眼下宋昌河吃了两次瘪，之后定会更加小心谨慎，接下来你的路只会更艰难，为父希望这个玉佩和信笺能成为你之后的动力和方向。”
霍彦在姜珏煽情般的言语下，一字一句读着父亲写给自己的信。
熟悉的字迹落入眼中的是时候，他的双眸瞬地泛起红，拿着信纸的手也不住颤抖着。
父亲在信中唤他“阿彦”，称当他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了，希望他可以不误歧途地活下去。
字字句句间皆是对他的期待，和对看不到他成长的遗憾。
霍彦看着哽咽难抑，半晌，他才沙哑道：“所以我父亲……”
姜珏颔首：“你父亲早料到那时的结局，但有些险只得他去冒，他为你想好了字，你那府邸也是他所留，所以那本就是你的家，到底应该有些人气儿。”
霍彦眸光晃动，他一直以为现在所住的地方是姜珏给予他的，他内心一直都把那地方当做暂时的住处，而非自己的家。
可如今听姜珏所言，他甚是恍惚，那是他的家，是父亲特意留给自己的安居之地。
“所以今后你那府邸也该让人照料照料了吧？”姜珏明显知道霍彦一直以来所想，无奈叹笑着，“你若放心，我这几日便派人去南街巷买几个可放心使唤的人送你府上，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有人能照料日常生活，你父亲也能放心，这便是义父想要真正送你的生辰贺礼了。”
说罢，姜珏拿起帕子捂着嘴又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霍彦蹙起眉：“义父，您这咳已持续多日了，可有听怀瑾的话多叫御医看看？”
姜珏顺了顺气，随意地摆摆手：“本不想在今日你生日的日子说这些略显晦气的话的，但为父确实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也是为父当初在寿宴上，定要将你推出去的原因。身体上的不适再加上日后与宋昌河更多的牵制，今后为父都恐怕出不了京城了，那便有更多事情会落在你肩上。”
一听姜珏这样说，霍彦心里顿时觉得压抑：“义父……”
“我不过是叫你有个心理准备罢了，倒也并非真打算当个甩手掌柜。”姜珏渐渐霍彦的眉头几乎能拧出水，假似生气地将帕子拍到桌子上。
紧接着朝屋外瞧了瞧，方才还可见的暗暗橘光，已完全被掩在墨蓝夜景下。
“这天色黑得越来越早了，为父想起元阳和郁家小子有与为父打过招呼，今儿个他们要为你贺生，特意叮嘱为父莫要把你久留了。”
姜珏笑眼弯弯，拍了拍自己的手背：“你就快些回吧，不然元阳那丫头定是会来找我闹的。”
听了姜珏的话，霍彦明显怔了一瞬。
他从未主动提及的事情，竟有人这般念在心上。
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生辰，心底蓦地软成一片。
迫不及待起身，向姜珏恭敬行礼，才刚张嘴要再叮嘱几句注意身体，就被姜珏怒瞪着轰出了书房。
他不禁低笑出声，知是姜珏性子本就如此，便也未再继续着姜珏不耐，与领着自己出府的管事多言几句后离开了姜府。
走在回府的路上，他不禁有些紧张，为郁广大费周章所准备的庆生晚宴而期待，也为郁晚是否也会跟来来而担忧。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直到发现郁广在自己府前来回踱着步，才加快了步伐。
“怎还是这么晚回来？”郁广瞧见他的身影，也迎着走来，极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等你等得都睡一觉了，赶快进来。”
说罢，就把他推入府里。
府里院子冷冷清清，依旧是他平日里住时的样子，唯有不同的是正屋此刻正燃着烛，几抹影子在里面摇摇曳曳着，一个恍惚，心提到了嗓子尖。
郁广先他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正屋门前的台阶：“外面太冷，我叫她们在里面等了。”
话音才落，门扉就被向外拉开，火炉的热气腾腾冒来，屋内烛光也更加亮晃。
郁晚梳着俏皮的双发髻，着一身杏黄绒襦裙，挽着元阳的胳膊，恰巧抬头朝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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