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薰薰的屋子里，水红纱帐随着透过细窗吹进来的冷风飘飘扬扬，荡散了稍许暖意。
床上躺着的人，锦被半掀，被这一缕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
晴雯感觉嗓子眼里要冒火一般，当下什么也顾不得，扑到桌边自暖壶里倒出满满一碗水，入口微烫，一气儿饮尽，又倒了半碗，这才坐下，捧着碗慢慢的喝。
一碗烫烫的茶水下肚，只觉身上自内腹散出一股热气，渐渐浑身都暖洋洋的，惬意的很。
青花细瓷碗里茶汤清亮，微微泛着绿意，入口清香，与她记忆里最后喝到的那碗绛红如砖锈的茶相比，这简直就是天上甘露。
她珍惜地将剩下半碗水喝净，这才发觉竟光着脚，身上只穿着红绸亵衣，热水带来的暖意散去，又有冷风吹来，激起一个激灵。
跑到窗边将开了一条细缝的雕花棱窗关严，一溜小跑的回到床上，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慢慢皱起眉。
“呦，可睡醒了，自那边府里回来你就躲起来睡觉，一直睡到这会子，预备晚上不睡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麝月抱着一个澄黄的柚子进来，看见床上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俏脸的人道。
“麝月？”
“做什么？”
麝月答应着，却见那叫她的人一脸恍惚，像是不认得她一般，走到床边把柚子塞到她手里，“这是怎么了？睡迷糊了？叫了人又不说话。”
晴雯被凉凉的柚子一冰，脑海也仿佛浇了一股凉水，感觉到从没这么清醒过。
迅速厘清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她抱着柚子朝麝月道：“哪里来的柚子？”
麝月拿了把小小的水果刀给她，也坐到床上：“福建那边进上来的，每屋里分了几个，宝没见你，便让我给你送一个。”
晴雯听见“宝”二字，心里刺了一下，面上不显，手下利索的在柚子上划了几道，就着划口把柚子皮剥出两朵莲花形状，撕了一瓣给麝月。
这柚子水分充足，入口清甜，晴雯觉得灼烧着口舌的燥火彻底灭了。
“就你矫情，吃个柚子也弄的这么花哨。”
麝月接过袖子吃了一口，还不忘说她。
晴雯看着她，慢慢露出一个笑，把柚子放到一边，拉住她道：“好姐姐，我适才睡迷糊了，你快告诉我，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还说呢，都已经申时了，一会儿就该用晚膳了，你若再不起，误了饭时看你挨饿！”
晴雯不甚在意，抖开被子下床，穿上红绫袄裙，拿起牛角梳仔细把睡乱的发丝梳匀，挑了一枚红簪花别好，忽见耳上耳环失了一枚，正低头寻找，麝月手里托着一只绿色翡翠耳珰过来：“你睡觉也不摘掉，小心拉花了耳朵，看你找谁哭去。”
晴雯捻过来戴上：“既是要用晚膳了，你不在前头伺候，跑过来做什么？这柚子找个小丫头子送来不就得了。”
“她们都派出去了，各有各的活，那屋里就只剩我和袭人，可不就我了。”
麝月把晴雯随意放下的牛角梳拿在手里玩。
晴雯算算日子，心中了然，不再多说，反倒拉着麝月说起闲话。
“你出来多久了？”
“有一会子了，我瞧着你在睡觉，就先回房洗了两间衣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晾干······”
冬日太阳下山早，碰上格外冷的时候还要结冰凌子，有那穷人家里便轻易不洗冬衣，怕晒不干没得穿。
不过这对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丫鬟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晴雯打开窗看了看，道：“等晚间上夜的时候拿到熏炉上烤一烤，一会儿就干了。”
两人把柚子搬过来，边吃边站着说话，晴雯不经意往外一瞥，就见袭人一边欲盖弥彰的理着头发一边从宝房中出来，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放心的往这边走来。
晴雯看着她两颊尚未散去的酡红，眼中一片不屑。窗子开了半扇，麝月的角度瞧不见外头，晴雯很快敛了神色。
袭人自在东府发现宝秘密，二人之间氛围陡然暧昧起来，她再三思量，终于下定决心，回来以后把屋里众丫头都不着痕迹的打发了，宝正心痒着，得了机会果然便忍不住了。
她半是羞涩半是柔顺的随了他，宝毕竟是第一次，又提防着有人进来，很快就完了事。袭人其实没得什么趣，可这种偷偷摸摸，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刺激仿佛让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
袭人相信，以后无论如何，她在宝心中都会是一个特别的地位。
她冒着被太太和老太太发现撵出去的危险走这一步，也是有自己考量的，宝房里丫头太多，论身份，她和晴雯都是老太太给的，论口齿，麝月秋纹个个伶俐，论容貌，满屋丫头她也只算是平庸，原还想着靠温厚体贴和细致入微的伺候让宝离不开自己，可这是需要时间的，她必须先让宝对她产生依赖才能有优势。
这些人里宝最喜欢的是晴雯，不见这才来几日，晴雯便隐隐要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俨然宝房里第一人了，再这么下去，她再想出头就更不容易了。
因此，虽然知道被人发现就是万劫不复，袭人还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这会子得了手，心里有些忐忑，也隐隐敢对将来有些期许了。
她小心的稳住步子走回大丫头住的院落，抬头就看到晴雯站在窗前，正朝着对面说着什么。
心里一惊，大丫头待遇好，一人一间屋子，就在宝房间后头，她的和晴雯挨着，只不知她站在这里多久了，有没有看见什么？
神色几变，袭人慢慢走近，听到里头传来麝月的声音，笑着出声：“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晴雯看着她过来的，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早已看不出丝毫。麝月忽然听见声音，靠过来见袭人站在窗下笑盈盈的，也笑着道：“二爷让我给晴雯送柚子，我可不得沾个光多吃两块。”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柚子。
“柚子能清心去火，多吃点是好的。”
袭人点点头笑道。
晴雯见她面色有些疲惫，便撕了块柚子递出窗外：“这大冷天的，在外头站着做什么？进来呀。”
袭人摆摆手：“你们吃吧，我在二爷那里吃过了。”
又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房了。”
麝月闻言关心的盯着她看了看：“脸色是有些不好，可回了二爷找大夫过来瞧了？”
“不碍事的，我回房躺躺就好，只是晚饭不能伺候了，要辛苦你们，”
晴雯闻言一笑，脆声道：“屋里这么些人呢，便是排班轮值也能排上一二十日，还能少了人伺候不成，你安心养着便是。”
袭人欲言又止，实在看不出晴雯是否发现什么，只得点点头，慢慢走了。
晴雯玩味的看着。
麝月用肩膀碰了她一下：“看什么呢？”
“没什么，”晴雯回过神，“走吧，主子跟前不能没人。”
两人收好东西，携手往碧纱橱去。
宝正躺在床上，听见动静抬起头笑：“我让麝月给你送的柚子吃了吗？”
晴雯看着四敞大开的窗户，闻着屋里尚未散去的，若有若无的气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最后淡淡笑了笑，过去关上窗，拿了一件石青起花倭缎罩褂过来服侍他穿上：“吃了，多谢二爷想着。”
宝便从床上坐起来，自己系着衣带，道：“我记得你爱吃甜的？”
“是，二爷好记性。”
前些日子宝从外间搬进碧纱橱，老太太把她们几个拨了过来，就这几日的功夫，丫头们都尚未摸清他的喜好习惯，他便连自己口味都清楚记得了。
宝穿好衣裳站起来，登上青缎家常靴跺了跺：“走吧。”
他自小在贾母跟前养着，就是搬出贾母正房，也习惯了每日过去用饭。
两个丫头忙应下，取了琉璃灯拎着，一前一后的出来，宝忽又道：“袭人去哪里了？”
麝月道：“她说身上不大舒坦，晚上告假了，怎么二爷不知道吗？”
宝闻言，轻咳了声，面上有些不自然：“是我忘了。”
说着抬步往前。
荣庆堂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在摆饭。
“宝来了？”
贾母正同凤姐说话，见宝进来道。
“老祖宗今日可好？”
宝笑着大步走到近前。
贾母看着昂首阔步过来的凤凰蛋，喜得合不拢嘴，一叠声道“好。”
凤姐往旁边让了一步，手搭着宝肩膀笑：“宝兄弟，今日去那边府里吃了什么好的？”
“左不过是些酒席常吃的，倒是那边梅花开的好，珍大哥哥说过几日天暖和了要亲过来请您和二位太太还有凤姐姐过去赏花呢。”
“哦？”
贾母闻言，起了些兴趣，“这个好，冬日里成天家闷在屋子里头，也该常出去透透气。”
正说着，李纨带着三春进来。过了片刻，邢王二位夫人也到了，凤姐便命摆饭。
捧饭安箸之后，贾母命二位夫人坐下，其余众人才依次也坐了。
晴雯和麝月安静垂首侍立在宝身后阴影处，只等用膳罢才上前服侍盥手吃茶。
小丫头们端着漱盂巾帕下去，麝月端着小茶盘上前，宝接过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晴雯便接过放到茶盘上，二人退后，将一应器物放回茶台。
众人也都吃完茶，又坐着说了会子话，一时天色也不早了，就都散了。
因着贾宝就住在荣庆堂，是以送了众人出去后才同贾母告别，领着两个丫头回来。
碧纱橱外回廊上亮着灯笼，晴雯便把琉璃灯压低给他照着脚下。
冬日里连空气都冷的扎人，在外头多待片刻就冻得人鼻尖凉凉的，猛吸一口，整个人都沁爽的清醒了。
宝见她拎着灯的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便伸手拿灯：“给我吧，瞧你手冻得，仔细伤了。”
晴雯躲了一下，他便拿了个空：“不碍事，前头几步路就到了，二爷快走吧，小心脚下。”
宝收回手：“往后不要拿灯了，从碧纱橱到老太太屋里也就这么点子路，上头沿路也都挂着灯呢，咱们小心点便是了。”
说话到了门前，麝月正要去打帘子，不料那帘子从里头掀开，袭人打着帘子笑道：“小心什么？”
宝见是她，上前一步轻声问：“你怎么起来了，可好些了？”
袭人面上一红，偷偷嗔了他一眼：“快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晴雯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体质倒好，这么一会儿就歇过来了。
把琉璃灯收到柜子里，晴雯看了看西洋钟，宝一会儿也该睡觉了。
袭人撑着过来服侍，显见是要上夜了，麝月瞧她仍不太舒服的样子，劝了几句，见她执意要留，也乐得能睡个安稳觉，拉着晴雯要走。
晴雯微微拽住她，回身对宝道：“二爷，我姑舅表哥从老家上来了，昨儿托人捎信进来，说想接我出去见见，已回了林管家，明儿一早出去，我这里先跟二爷告个假。”
宝正被袭人服侍着脱了外衣，闻言摆脱她走到晴雯跟前：“你表哥做什么的？”
“这我也不知道，已经好些年没见了。”
宝虽然不太愿意，可人家亲人相见，也是人之常情，只得道：“见过了就回来，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话，啊。”
晴雯福了福身：“是，多谢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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